曾国藩的三大事功
发布日期:2019-10-29 08:54

作者:吴剑文

来源:中华读书报


 

  张宏杰迷恋观察人性的复杂,常用小说笔法让历史书写的场面芜杂鲜活,此大约得之于司马迁的遗产。大段的心理分析,看上去是仿茨威格之风,但细究结论,承接的是鲁迅的国民性批判。他敲击敏感痛点,沿这痛点追踪蹑迹,穷尽资料,凝成阐释。

  张宏杰睥睨英雄豪杰,但只在曾国藩面前,几近稽首。主攻心理分析、善于找茬的他,仿佛挑不出眼前传主的毛病。在他心中,曾国藩是一个难得的健康之人,心理分析的手术刀,因此失效。张宏杰最精彩的是诊病,无病之人,是他失了展现才华机会的写作对象,然而也是他致力追求的康复模板。他所写的《曾国藩传》,侧重呈现影响传主生命品质的心路,健康人得以成为健康人,是在重大事件中做出发心正确的选择,而非得益于获得正确结果的操控力。曾国藩遭遇的重大历史事件,是勘定太平天国、洋务运动、天津教案三件大事。成败已经不是评判的标准。事事求得正确的人,也许心里病得更重。

  曾国藩不靠漂亮的文章或话语震炫世人,也没有建立什么思想体系。诚然,他全集多达三十卷,留下卷帙浩繁的书信奏折,看上去文献丰富,方便研究。许多人会购买《曾国藩家书》,寄望从中习得曾国藩的智慧。然而,一册《传习录》,能让人迅速把握王阳明的精神,因为《传习录》集中记问的是王阳明的思想观念。但曾国藩书信奏折一类文字,与此不同,它们是曾国藩人生的附系,其前因后果都要在真实的事件中去抽丝剥茧。如果以曾国藩的书信奏折等文献研究曾国藩的精神,把曾国藩的人生作为其作品的注脚,那就恰恰读反了。

  对曾国藩的书信断章取义,取的只会是古老圣贤金玉良言的现代演绎版本,因为这就是曾国藩对自己、对亲友的谆谆告诫,是圣人之理想,而非曾国藩之真实。若以此观察曾国藩的具体事功,只会发现真实的曾国藩千疮百孔,万般争议。仿佛曾国藩说的是一套,做得是另一套。只有跳出文字的迷障,从生命历程本身出发,才能真正理解曾国藩的不易,理解他“前无古人”的功业。此即读懂曾国藩其人比读懂其文更重要的原因。

  曾国藩的名字,与太平天国是分不开的。孰是孰非,历史观不同,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。毛泽东对曾国藩的评价,最具代表性,早年的毛泽东,“于近人独服曾文正,观其收拾洪杨一役,完满无缺”。“独服”二字,可见心中分量。后来,毛泽东接受阶级论,称曾国藩是“地主阶级中最厉害的人物”,历史观虽改变,但对曾国藩的“厉害”,仍不吝佩服。我们且看具体历史事件中人的动机与行为,哪里厉害,为何佩服。

  当时的清王朝,正规军腐败透顶,无法改造。曾国藩建湘军的真实计划,是以地方团练为伪装,创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,挽救朝廷,再造国家。但这是极其危险的事,军队是国家之根本,清王朝在这方面,一直对汉人防范甚严。曾国藩为何要冒毁家灭族的危险来做这件事?

  因为太平天国,有与中国历史上其他农民起义不同之处。它不仅是清王朝的敌人,也与整个传统文化为敌。洪秀全宣称中国传统文化均为“妖”书“妖”术,要焚毁中国经典,扫灭中国传统信仰。曾国藩是中国传统文化所化之人,在他看来,如果洪秀全成功,中国将陷入巨大的蒙昧。这是他决定挺身抵抗的根本原因。所以他以“扶持名教”自任,不光是为皇帝效劳,也是为维护传统文化。

  太平天国运动,如果仅仅指向满清王朝,像后来的同盟会一样驱除鞑虏,恢复中华,也许更得人心,甚至能够成功。他们犯的致命错误,就是公然要毁灭全部中国文化,这等于触犯了整个社会的知识阶层。近代中国需要的,是现代化,并不是西方中世纪的神权政治。在冯友兰看来,曾国藩的努力,阻止了中国的倒退、中国的中世纪化,这是曾国藩的大功。

  曾国藩的军队,优势也不在军事,而在文化。他创办的湘军,“用恩莫如仁,用威莫如礼”,“选士人领山农”,军官用读书人,兵员主要收纯朴农民。湘军的将领,大半是知识分子,因为曾国藩认为,精神的力量,远大于身体的力量。这或许也来自对手的启示。曾国藩的对手太平军,就是一支有信仰的队伍,战士可以“视死如归,赤身扑敌”。这种精神力量,显然来自对宗教的虔信。要对付这样一支军队,湘军也需要有自己的思想政治教育。

  张宏杰说,在曾国藩创建湘军以前,中国的正规军队可说是没有思想政治教育一说的,而曾国藩每逢三日、八日,就要把军队召集到操场上,用“杀身成仁,舍生取义”的孔孟之道和“不要钱,不怕死”的岳飞精神,激励将士,教育他们忠君爱国,严明军纪,不得扰民。除了宣讲之外,他还亲自编写《爱民歌》,采用民间歌谣方式,进行爱民教育,这是曾国藩的一大发明。

  曾国藩不是腐儒,他懂变通,兼采禹墨老庄申韩各家学说之善,实质扩大了孔孟之道的内涵。务实的曾国藩是一个杂家,没有像王阳明那样成一家之言,但也因此,文化的包容力、统战力也远胜前贤。为他后来兼采西学的洋务思想,埋下了伏笔。

  与此同时,张宏杰更为详细地描绘了同一阵营中,落后观念的阵营和曾国藩之间的另一场古怪战役。曾国藩领导的湘军,对手与其说来自太平天国,不如说来自他的身后,那些地方、中央官员,甚至皇帝,他拯救文化的过程中同时搭救的那些人。曾国藩受朝廷之命出征,但他发现最大的敌人,就是征命他的朝廷。曾国藩的征战处处被掣肘,朝廷一边利用他消灭太平天国,一边恰恰期望他与太平天国同归于尽。曾国藩本来大义凛然的行为,只能窝囊地分解为哭笑不得的一系列与皇帝的“拉锯战”。因为曾国藩一旦正义拳拳,对太平天国的威慑倒在其次,首先威慑到的,就是清王朝。出征胜利后,曾国藩主动裁撤湘军,以功成身退的心胸,赢了“你死我活”的战争本身。这场出征是如此复杂,如此艰难,曾国藩凭着内心的修为,在两个战场,获得了胜利。

  再说曾国藩对西方人和西方文化的态度。曾国藩通过对洋人的不断了解,逐渐走出被灌输的时代偏见,建立了从容不迫的应对心态。他不再像许多同时代人那样面对洋人混杂着恐惧与羁縻,而是把对方看作可以打交道的邻居,做生意的伙伴,能沟通的朋友。后来的一些洋务派,着眼于师夷长技,以为洋人的优点,只在船坚炮利。曾国藩作为洋务运动的首创者,提出的则是“师夷智”,他认识到,西方有自己的独特信仰、文化系统和做事原则,对西方的学习,不能停留在购买使用西式武器阶段,而必须深入学习研究背后的秘密。只有把这些秘密掌握在自己手里,才有与洋人平起平坐、乃至战胜的可能。

  因此,曾国藩坚守记大德忘小怨的和平共处原则,既不拒人于千里之外,又不失自己的尊严,建立平等、诚信、着眼大局三大外交观念。他有一句名言,是“大事苦争,小事放松”。对外关系,着眼于大局,在国家主权、国计民生上,拼死相争,面子上、礼仪上的小事,不应纠缠。他的接班人李鸿章从曾国藩的这番教诲中受益良多。李鸿章起先打算用“痞子腔”与洋人交涉,经由曾国藩点拨,才找到了“推诚相见,平情说理”的准则,有了充沛的底气和风度,为西方人所敬慕。李鸿章说:“别人都晓得我前半生的功名事业是老师提挈的,似乎讲到洋务,老师还不如我内行。不知我办一辈子外交,没有闹出乱子,都是我老师一言指示之力。”中国人找到正确的外交姿态,是从曾国藩开始的。

  曾国藩一生的第三件大事,是天津教案。这件事,远比勘定太平天国和洋务运动复杂。因为前两件事,不乏有识之士的共识和同担。但天津教案,他却只能一个人面对。

  曾国藩知道,介入此案的后果非常严重。如果教案处理不当,发生战争,以清王朝的国力,结果必是再次割地赔款;避免战争,势必要和洋人妥协。曾国藩的幕僚,几乎一致反对他接管此案。因为他一世英名,很可能毁在此案上。曾国藩也完全有理由不介入此案。一,教案发生时,他正在病假。二,他虽是直隶总督,但职责范围不包括外事。三,慈禧上谕说,“精神如可支持,着前赴天津”,若他因病推辞,朝廷也无法强迫。

  但曾国藩不是一个逃避的人,他接下了任务。这是一个“拆弹任务”,只要任何一个微小环节出了问题,都会引爆炸弹,造成灭顶之灾。这个拆弹者,甚至可能会被污名为引爆者,承担后果。“治于神者,众人不知其功,争于明者,众人知之。”曾国藩以圣人的修为,无形中化解了一场血与火的杀戮,尽可能平和地收拾了因

  无知和暴戾达至的恶果。他顶着压力,拆除了天津教案的炸弹。这虽是一次屈辱外交,但和其他著名教案比较,清王朝在天津教案中遭受的屈辱,其实最小。但就在他把前因后果上奏朝廷时,朝廷故意引爆了这个炸弹,这次炸毁的,是曾国藩一人。

  曾国藩在奏折中,有理有据地说明了历来传说的不实,既替外国人说话,也为中国人说了话。如果这封奏折得到广泛传播,无疑会起到促进中外双方和解的作用。但内阁在抄发这封奏折时,故意将曾国藩为中国人说话的关键内容删掉。这样一来,奏折就只剩下专为洋人说话的部分了。此折一出,朝野内外,“谤议丛积”。一场“反曾运动”就此兴起。

  以慈禧为首的朝廷对世界现状缺乏最基本的了解。满族亲贵、清流之辈,大都是坚定的排外者,他们希望激励中国民众与洋人为仇。朝廷认为,处理此案的关键,是不可失去民心,因为“民心”可用。在他们看来,民间对洋人的愤怒情绪,是可以倚重的重要力量。这种观念会导致怎样的恶果,只要看看三十年后清廷向十一国宣战引发庚子事变的结局,就可以知道。而这种思路,是曾国藩明确反对的。

  于是,朝廷把曾国藩贴上了卖国的标签,把民众对朝廷软弱的仇恨,转移到曾国藩一个人身上。这样的话,朝廷就永远是对的,可以不失民心,错只错在曾国藩没有办好,曾国藩就此成了替罪羊。

  张宏杰认为,曾国藩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一个偶像:“就在儒家精神世界崩溃的前夜,曾国藩这个最后的精神偶像出现了。传统的人格之美集中在曾国藩身上,在风雨飘摇的末世做一次告别演出式的呈现,绚烂而又凄婉。”

  (《曾国藩传》,张宏杰著,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9年1月第一版,68.00元)